聋哑婴

By Eldar Wang,17岁

王一卜

我终于被生出来了,在妈妈租的房间里。她满脸是汗,如释重负地叹着气。其实该叹气的是我,我几乎被闷死在她的子宫,而且胃里还长久地胀着许多话。我没时间叹气,一把扯断了脐带、打上结,咬去多余的部分呸到床下。

她疼得坐起来,讶异地瞪着我,讶于我竟然有牙。而我实在憋不住了,已经憋了五个月,必须立刻倾吐,我翕动起嘴唇——

妈妈,不要惊讶,爸爸有话对你说。他把话存在我胃里,我现在就吐出来给你听:

 

 

芮芮,别害怕,我已经死了,一点也不恨你。我早就该死了,要恨也只会恨你没有早些杀我,趁你还爱我的时候杀。

我本就不该奢求你爱我太久的,你愿意慷慨大度地爱上几天就足够我高兴一辈子了。我太差劲了,你太好了。

我十岁就抽过烟,六岁就会喝酒,从出生到死去没有一刻不自私、不暴戾。我没有做成过什么事,嘴笨,心也笨,长的也很丑。我还杀过人——没告诉过你,你别害怕,我已经死了。杀的是我爸。

我怕他,他从小就打我,喝了酒打,输了钱也打。我妈早就跑了,是他打跑的。我跑不掉,就恨他,恨得钻心,没有一刻不想杀了他。冬天里,我的同学都有棉衣穿,只有我冻着。他自己醉得分不出冷暖,也就不管我。我冻得直抖,脸都青紫了,他跟没事人似的躺在炕上支使我烧火做饭。

我去柴房的路上紧紧咬着牙,都快咬碎了,因为冻,因为恨。我没抱来烧火做饭的柴,拣了根烧火棍。他醉醺醺地趴倒在炕上,看不见我进了屋。我抡圆了棍子一记下去,他挺了挺就不喘了,血口子在他后脑勺上绽开来。我怕他没死透,又狠命凿了几下,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一起流出来了。

我跑了,跑去了离村子很远的县城。没有人知道他死了,只有我记得。

中学不能读了,我什么文凭也没有,只能给餐馆洗盘子。我手脚笨,天天要碰碎好几个碟子,被骂了也不敢还嘴。我就怕老板不顺心了叫我滚出去,我杀过人,能滚哪儿去呀?滚了就是被抓去偿命,就是死。我只能日夜洗盘子,不洗时就躺在临时工宿舍的床板上想这想那、怕这怕那,一天比一天窝囊。

我的心越变越坏,更加自私、更加暴戾。没有人会对我好,我只能加倍地对自己好;暴戾没有释放的对象,就也冲自己来。在碰到你以前,所有的日子都是这样的,都是一样的。

 

你在对面美发厅里当洗头工,第一天上工就让我看见了,我盯上你了。我像被摄去了魂,飘似的到了你那儿,点了你的号洗头。你是7号,多吉利呀,多美丽呀。

你给我洗头了,你的手是缎子,你的头发落了一根在我身上,是织龙袍用的金丝。我爱你,我这颗懦弱又自私的心头一次爱上了谁,跳得那样快,泵出那么多的血,多得一辈子也用不完。我想为你流血。

我一生的好福气都绽放在那一天了,你接受我了,接受我这个懦弱又无用的混账东西做你的男朋友。我恋爱了,和你。我爱你、我爱你,直爱到现在——别害怕,我已经死了。

我们租了房子,做了爱,一起生活,太美了。

可我改不了自己这颗心,它太坏了。它自私得无以复加,像是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。你缎子般的手能改变一切,就是永远改不好它。

你好不容易买来一只螃蟹,自己去洗澡让我先吃;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脏手爪,飞快地吃空了鲜美的蟹身,只把几条腿留给你。你花上好久烧了一锅虾,用来招待发廊里的姐妹,出门到那儿去唤她们;我却一个人在家吃得精光,留下一桌狼藉,让你丢脸难堪。

对不起,对不起芮芮,我太害怕饥饿了,我爸买不起很多米,我不曾真正有过饱的感觉。

后来你把裙子都卖给了姐妹,买回来一台小洗衣机好洗冬天的衣服,你的手都生冻疮了。可我转手又把它当了,去买烟。对不起,我不习惯穿的干干净净,又管不住自己这张烂嘴。

光是生活小事我就愧对了你这许多,我这个狗东西,对不起。你愿意要这张烂嘴里说出来的对不起吗?

 

芮芮,你杀死我,我一点也不怨你,我太坏了。这条命早就该偿给我爸爸,我是偷活呀。偷活是为了遇见你,你不爱我了,那杀了便杀了吧。

你是爱上别人了,我知道。我们第一次做爱时忘了做安全措施,你怀孕了。我都想好了呀,我去换工作,没日没夜地干活,我去卖肝、卖肾、卖血,谁要力气我也卖给他。我挣钱给咱们买房子,让你舒舒服服地生下他或她。

可你却很害怕,说要打掉他或她。我说不行,绝对不行,这是杀人是犯罪,是要偿命的。你却不肯听我的,与我争执。

我这个狗东西。我控制不住自己暴戾的破心,我骂了你、打了你,我这个可耻的混账狗东西。当时我想你杀了我吧,现在你已经杀了。

我几次三番地拦你,不让你出去和他幽会。他也是个狗东西,你都怀着孕,他竟还敢与你谈笑暧昧。你带着四个月大的他或她出门去找他,我绝望得不知怎么办。真的,比杀了我爸时还绝望。我爱你,我爱你。

最后一次拦你时,你从包里拔出匕首插进了我的喉咙。然后又拔了出来,捅进了我的后脑,噗呲一声,这是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。你害怕极了,又刺了我许多刀,怕我没死透。

我死了,我早就该死了。我只后悔没有把蟹肉都留给你,虾也都给你。对不起,芮芮。你别害怕,我已经死了。

 

 

“妈妈,你为什么大睁着眼睛,舌头僵硬?难道那些话是坏话,惹你生气了吗?对不起,妈妈,我再不说话了。”

我安静了下来,永远封闭了自己婴儿的嘴唇,成为了一个聋哑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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